淮安市妇联 龚建新
文学是一面镜子,是一定时期、一定区域社会现实的反映。明代中后期,社会风气崇尚奢侈、盛行拜金,官场已彻底成为贪污的渊薮、腐败的巢穴。许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仁人志士对此现象痛恨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有以文学作品为武器,猛烈抨击腐朽黑暗的社会,揭露和鞭挞贪官污吏的丑恶行径,歌颂和赞扬清官廉臣和反腐斗士的风采,表现出强烈的反腐倡廉情结。
(一)深刻揭露各种腐败现象
一是揭露官僚腐败。托言宋代故事实则反映明朝现实的《金瓶梅》在第三十回写道:“那时……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西湖二集》第三十四卷借海盗王直口说:“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哪里去叫屈?况且胡涂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个进士,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禄享用了,还只是一味贪赃,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汉,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醉醒石》第十一回揭露当时行贿受贿之风:“人最打不破是贪利。一贪利,便只顾自己手底肥,囊中饱。便不顾体面,不顾亲知,不顾羞耻,因而不顾王法,不顾天理。在仕宦为尤甚。……到了仕宦,打骂得人,驱使得人,势做得开,露了一点贪心,便有一干来承迎勾诱,不可底止。借名巧剥,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纸赎。明里鞭敲得来固恶,暗中高下染指最凶。节礼,生辰礼,犀杯金爵、彩轴锦屏、古画古瓶、名帖名玩,他岂甘心馈遗,毕竟明送暗取。”《初刻拍案惊奇》(以下简称《初刻》)卷十一痛斥当时无官不贪的丑恶现象:“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初刻》卷二十二中的郭七郎更是一针见血:“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哪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
二是揭露司法腐败。《二刻拍案惊奇》(以下简称《二刻》)卷十六中写“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衣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资多,加上获利应得二千两,但林家耍赖“不肯给付”,夏主簿到州里去告状,州官收了林家二百两贿赂,“哪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夏主簿收监追比”。《金瓶梅》第六回写武大被害后,西门庆先是用一顿酒饭和一锭雪花银子贿赂杵作何九,何九验尸时虽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却仍然将武大按病死的说法给装棺了事。第十回写西门庆得知武松要到官府告状,“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让武松告状无门。武松去找西门庆算账,结果却误杀皂隶李外传,被地方保甲捉拿去见知县。西门庆“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结果知县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武松用重刑,并解送到东平府准备发落。东平府尹陈文昭原来“极是个清廉的官”,查明知县贪赃枉法,先是将武松改判了轻罪,同时行文书准备提审西门庆等人。西门庆听说后,“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而陈文昭“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到此,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原来“极清廉”的陈文昭在人情面前也无法做到执法公正。第十八回写西门庆受朝中奸臣杨戬案牵连已被列入准备法办的名单中,但西门庆通过蔡太师之子的关系找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向其送了五百两银子的厚礼,李邦彦看在“蔡大爷分上”,又“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廉”,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个朝廷受理的案子改变了。诸如此类的事例在该书中不胜枚举。正如书中所言:“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金钱完全成了主宰法律的主人。
三是揭露科举腐败。明代中后期,作为官吏选拔主要渠道的科举制度舞弊成风,甚至沦为商品交易活动。《醉醒石》第七回写一个吕姓举人“用了千金,讨得一个仪真知县”,当亲友劝他应该请良师教五个儿子读书考第时,他仰天大笑道:“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哪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监生是直头输钱的了,乡试大主考要卖,房考用作内帘是巡按,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内外帘是方伯,无耻的也索千金……读甚么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在这样的制度面前,如无银子,即便有真才实学,也只能望科举而兴叹。《型世言》第三十二回写一个名叫任天挺的秀才“勤学好问,沉心读书”,“满望得名科举,或者还望一个中;不期遇了一个酒糊涂,考时也是胡乱。至出案时,……倒剩下真材,任天挺早已在剩数里边”。他父亲生前的一个熟人劝他说:“官人,如今时势,只论银子,那论文才。州中断要份上,若靠文字便是锦绣般,他只不看,怎处?这还该文财两靠”。任天挺最终把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只龙纹鼎当了银子,“果然六两银子取了个一等,到道里取了一名遗才”。正如汤显祖在《邯郸梦》所言:“开元天子重贤才,开元通宝是钱财,若道文章空使得,状元曾值几文来”。
四是揭露仕途腐败。《清夜钟》有一段对当时官员考察过程的描述:“先是户部清查任内钱粮。那些浙江司,新旧饷司,掌印郎中主事要书帕,多是六十、四十,少也二十四,十四两。书办少是二钱四,多二两四,也叫书帕。若要他遮掩,以少作多,以无为有,便百十讲价,才向御览册上开作分数及格,才得咨送吏部,到此时,也不免甩几个铜钱。及过吏部,又要稽宦迹,考乡评,治下大老、科道、在朝的都要送书帕,求他出好看语,访册上多打圈儿,就是治下在翰林部寺冷署闲曹,虽没他柄权,但要他道好不诽谤,也得八两,极少六两、四两相送。若在同乡,更轻不得,必竟要个同乡有权力大,老科道作靠山,他出来讲说,方得在翰林六科。这人恰要二、三千两,其余看他权势、力量为书帕厚薄,这干人也看书帕厚薄为官评高下,书帕送得厚,靠山硬,在访册名字上圈上四圈,便是该翰林科里,三圈便是御史。还有不圈的,这不是不肯用钱,便是没钱用的了。”作者由此评价说:“由来财旺生官,全靠孔方著力。”《醒世姻缘传》第五回晁知县也说:“如今的世道,没有路数相通,你就是龚遂、黄霸的循良,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升转。皇上的法度愈严,吏部要钱愈狠!”
(二)鞭挞指斥当朝著名大贪官
明朝中后期,随着吏治的败坏,出现了像王振、严嵩、刘瑾、魏忠贤等利用高位重权大肆贪污的典型。许多文学作品以这些著名大贪官的劣迹为素材,或托言往代故事,或直写真人真事,对贪官们的丑恶行径予以揭露和鞭挞。
揭露大贪官严嵩及其子严世蕃的作品主要有《金瓶梅》、《型世言》、《喻世明言》、《鸣凤记》、《一捧雪》等。其中戏剧作品《鸣凤记》以现实生活为题材,讲述以杨继盛为代表的一群忠臣与奸臣严嵩及其党羽英勇斗争的故事,剧中对正反两面人物的刻画都十分生动尽致。剧本第四出《严嵩庆寿》有一段刑曹赵文华的独白:“访得今日是他(指严嵩)生日,预差人浇成一对寿烛,外用金皮包裹,雕刻五彩龙凤,内用奇方制度,暗藏外国异香。点上烛时,百鸟皆来,香烟结成福寿二字,岂非无价之宝?又访得他新造一所万花楼,极其华采,止少一条铺单,被我买嘱匠人,量了他尺寸,前往松江打一条五彩大绒单,铺在他楼上,实为曲尽人情。那严东楼岂无所爱?又将上好荆金打一个溺器,用珊瑚宝玉箱嵌,妆点奇异春画,私奉与他。咦!不要说严东楼,就是泥人也要欢喜起来。”把一个为讨好严嵩父子而费尽心机、奴颜卑膝的官员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第二十四出《世蕃奸计》中严世蕃的独白:“我严世蕃荷皇上之恩,藉家君之势,威权第一,宠幸无双。家有敌国之资,朝无抗颜之士。人生至此,富贵极矣。只是俗谚云:儿多尽惜,财多尽要……为此设个卖官鬻爵之计,不拘大小官员,要选美职者,上等要他二三千两,下等也要八九百金。若不求我者,置他苦寒地面。昨已差听事吏去寻几个富家主儿,且待他回报,联名送去吏部便了。”让严氏父子依仗权势、控制吏部、卖官鬻爵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魏忠贤及其走狗崔呈秀等人是继严嵩集团之后又一大贪污腐化集团,其倒台后,斥责其祸国殃民的作品大量涌现,其中陆人龙著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以历史事实为依据,书写魏忠贤结党营私、擅权专政、诬陷忠良、荼毒生民、纵欲挥霍的种种罪恶。如小说第二十七回写魏忠贤过六十岁生日,“各省直的内臣,及与他一脉的官员,都差心腹人,各处采访。道某家有好玉带,某家有好古董,某家织得好缎疋,某家打得好器皿,都发银置造,写成异常阿谀奉承的禀启,差心腹先期送进。其余各抚按司道府州县官,也只得随常备些尺头银两,各省镇总兵参游,都各备些金银酒器、缎疋,差人解进”。到生日那天,前来贺寿的内宫嫔妃和大小百官送的寿礼“都是金玉百福寿炉、金玉百福寿杯、金八仙、玉寿星、秦汉款识鼎彝、唐宋名人寿意、金镶玉带、五彩蟒衣、珠履玉绦,无色不备。进酒的又自有珍珠穿成果盒,金玉镂就酒壶,毛睛祖母绿夜光珠镶嵌就八宝杯斝。只见排列得古的苍翠夺目,时的黄白交辉,彩缯夺天孙之机杼,珍异极鬼神之运输。谩说道石崇豪富,直须轻鮹室殷繁,真把一个魏忠贤宅子摆得海龙王宝藏一般。”为他过生日,大小官员们“忙忙一月有余”。与此同时,魏忠贤手下的走狗们也效仿他肆无忌惮地贪污掠夺。如小说第二十九回写崔呈秀做了魏忠贤的干儿子后,“大开着门,受人贿赂:凡一应差满官员,有礼相送……凡一应京堂会推,监司迁转,他都在里边拿班做势诈人钱财。况又有因着推迁坏官的人,一发来寻他。至于文武两班急选大选,都去讨分上……他都不推辞,但是厚礼送他,无有个不领纳的。轮到他迁转、生辰、节序,哪一个不趁此机括来馈送?他也哪一个不收?弄得个司空府不似个司空府,是个广积库;总宪堂不是个总宪堂,是个九货摊”。小说还描写魏忠贤及其走狗们“贼喊抓贼”,随意编造谎言诬陷正直官员,并以“反贪”为名将他们驱出政坛或迫害致死。
(三)歌颂赞扬反贪斗士
明朝中后期,虽然整个社会贪腐成风,且帝王昏庸、奸臣当道,但是也不乏胸怀强烈正义感,勇于抗争、反贪不止,“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仁人志士,许多文学作品都对他们的义举给予了歌颂与赞扬。
《鸣凤记》用四十一出剧目,生动塑造了丞相夏言、兵部主事杨继盛、翰林学士郭希颜等“双忠八义”十位大臣,前仆后继,誓死反对严嵩集团的忧国忧民、刚正不阿、威武不屈的忠义之士形象。在第十四出《灯前修本》中,刚被升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的杨继盛为除奸党,弹奏严嵩无道,在灯下草本,写得手指流血仍不止,夫人苦苦相劝,但杨继盛大义凛然地表示:“贪生害义,即非烈丈夫;杀身成仁,才是奇男子!况为臣死忠,乃我之分。今日之本,我非侥幸不死,沽名干誉;多将颈血溅地,感悟君心。倘能剪除逆贼,得与夏曾二公报仇,我杨继盛就丧九泉,亦瞑目矣!……论臣道须扶纲植常,骂贼舌不愧常山,杀贼鬼何怯睢阳,事君致身当死难,你休将儿女情萦绊,我大丈夫在世呵,也须是烈烈轰轰做一场!……我死之后,你将我尸骸暴露休埋葬……古人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即死犹以尸谏,下官亦是此意,须再把义骨忠魂渎上苍”!
《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在揭露魏忠贤等人罪恶行径的同时也描写了一批正直官员与魏忠贤等人斗争的故事。小说第八回写副都御使杨涟“舍死一击”上书参劾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六科胡有顺、十三道周宗建、抚宁侯朱国弼、工部万郎中等也都纷纷上本论劾,结果杨涟被“拟旨责问”,朱国弼被“革了任”,万郎中被“廷杖一百为民”,最后竟被活活打死。小说第十二回写给事魏大中被魏忠贤借题问罪捉拿回京途经苏州时,削籍在家的员外周顺昌不听门生劝阻带着礼物前去看望,见魏大中委屈落泪便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也有剖心断脰,也有陷狱投荒。幸而奸去而身存,不幸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臣职之当然,成败利钝尽可不计……”并不顾魏大中罪臣之身而将女儿许配其孙。
明末清初的戏曲作品《清忠谱》对周顺昌疾恶如仇、不畏权势的形象进行了更加生动地刻画和塑造。如第六折《骂像》戏中,当阉党的爪牙正在庆贺魏忠贤生祠落成的时候,他却冲进祠堂,大骂他们是“豺狼满朝”、“鸱鸮满巢”、“只贻着臭名儿千秋笑”。第十六折《叱勘》戏中,他被捕入狱被阉党严刑拷打,“胫骨几断,手指尽折”,却表现得更加顽强,一面痛斥魏忠贤“欺君虐民,残害忠良”,一面表白自己“劲骨千磨不坏,填胸正气,直将厉气冲开”、“愿挣得一腔无愧,三寸常伸,便碎骨香千载”。第十七折《囊首》写他在被处死之前,还高呼着:“魏忠贤,魏忠贤!......我周顺昌生不杀汝,死作厉鬼击杀奸贼便了”!
明朝中后期在大量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反腐倡廉情结,预示着激烈的反抗即将兴起,腐朽的王朝将最终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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